何等奇妙

 

第七章 出监狱以前

 

  (一)随政府安排

  一去不复返的光阴,飞也似地消逝过去,我的10年刑期不知不觉地快要结束。许多犯人从进监的第一天开始,就数算着吃了多少匣的饭:吃一顿饭,少一只饭匣,她们天天计算饭匣的数目。她们日盼夜盼,天天盼望出监。文化大革命以前,刑期一到,犯人都可以释放回家,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就不是这样了。监狱队长为了要安排每个人的劳动就业问题,不容易作出适当的安排,所以有些犯人过期几天或几个月甚至一、二年的都有。

  我呢,对于自己前途不作考虑,没有自己的一点计划(即使有计划,也无效用),只有完全交托在掌管我生命气息和存留的主宰手里。而且,我与大姐已有五年不通音讯,对于我的住房与东西情况一概不知道。

  一天,队长突然发下一份表格,要我填写期满后的计划,于是我就写上:“随政府安排。”

  由于我全身浮肿,吃了九个月的淡饭(菜内无盐),有时饭里还有很浓的农药味,我就不能将所有的饭菜吃完,可是多余的饭菜又不许退回。就在这四面楚歌、不知所措时,神预备了一个身壮力强的外役----她原来是青年农民----住在我的监房内。她的食量很大,能将我多余的饭菜全部吃光。她是外役,有冷饮可喝,她就将所配到的一份冷饮送给我喝,有时也将所配到的鱼省给我吃。我也就趁此机会向她传福音。另一个同监犯有点精神病,对于我们的事她一概不管。我真是看到:神是一位管理大事小事的神,他向我的意念何等宝贵,其数何等众多啊!(参诗139:17)

  由于我长期吃淡饭与有农药的饭,肠道经常泻血,耳朵后面及手指的静脉上就长出一个个小疙瘩。我知道这就是神的手预先向我伸出,他叫我要谨慎当心地走以后的道路,不要失足才好。先知《哈巴谷书》三章18~19节说:“然而我要因耶和华欢欣,因救我的神喜乐。主耶和华是我的力量,他使我的脚快如母鹿的蹄,又使我稳行在高处。”在这一无所有的时日里,我还是要因神喜乐。

  真的一无所有吗?不,有困苦、有患难。保罗说:“我为基督的缘故,就以软弱、凌辱、急难、逼迫、困苦为可喜乐的”(林后12-10)。

  就在我身体软弱、泻血、生一个个小疙瘩、四肢关节特别浮肿时,有一些监房里的犯人被队长叫去倒便桶,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曾两次下楼去倒便桶。

  第一次叫我去倒的时候,小组里许多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看----她们察看我的态度是愉快还是沉闷。神的恩典够我应用,我就靠着这恩典高高兴兴地下楼去倒便桶。训导员躲在一个角落里察看我;她看我认真愉快地将大小便一桶桶地倒在粪池里,也就不说什么了。后来倒便桶的人要我两只手提两只便桶,从三楼提到底层的粪池旁边去,倒完还要洗涮,再用清水洗净。可是那么沉重的两只便桶要从三楼提到底层,的确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哪有这么大的体力提两只满满的便桶呢?我只能提一只。

  那些提惯便桶的人就去报告队长,队长就问我:“怎么不提两只呢?”我的回答是:“肾脏有病,而且两腿关节浮肿,提不动两只。”这样她就任凭我了。

  当我洗涮便桶时,有个犯人批评我没有将桶内多年积存的污垢洗乾净。我就告诉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对我也就无话可说。

  洗完便桶后,有些人还要来作难我,叫我将许多便桶一起抬到三楼去。我哪有力去抬呢?我就去报告一位通情达理的队长,她就像保罗往罗马去的那条船上的百夫长一样(参徒27-43),同意我提着两只空桶上楼去。

  第一次倒完以后,大家谈体会。有一个老太太说自己倒得不好,还要留级。于是队长就照她所说的,叫她继续倒下去。我呢,蒙神的怜悯,总算顺利过去了。

  哦,是否完全顺利无事了呢?也不。有一件与便桶有关的事又发生了。隔壁监房里住着一个青年犯,她将一包公家的钮扣丢在我们监房的便桶内。她住的监房是44号,我与一个精神病犯住在43号。那青年犯因为怀恨毛泽东,就在工场板上做衣服时,拿了许多钮扣,趁倒便桶时,丢在43号的便桶里。

  有人倒我们的便桶时,发现了这一包钮扣。那天,这青年倒完了便桶上来,对一个外役讲:“是43号监房的。”我与那精神病犯坐在监房里拆废纱,哪里来的钮扣呢?当青年犯提到43号时,外役就不许她说话,我也不去追问。因为除了三楼有43号外,四楼、二楼都有43号。

  过了几天,指导员在我们监房门口站着,看名字的牌子,我就告诉她:原来住在这监房的外役,已经住到别的监房去了,她的一张名签却未曾拿去。于是指导员就叫我到办公室去,问我有关钮扣的事。她问我,那天有没有人从监房外面走进来用过便桶?问我那精神病犯走出监房没有?又问我听到有关钮扣的事吗?我告诉她,44号的青年对外役提到过这事。她住在隔壁监房,原来每晚她都要唱歌,但是这件事发生以后,她晚上就不唱歌了,我感到有些奇怪。指导员又问我:“她大约在什么时候将钮扣放在43号便桶里的?”我告诉她,大约在提便桶下楼去的时候。幸而在想不到时,主使我注意到隔壁监房的情况,否则还以为是我从工板场上偷了钮扣去丢在便桶里呢。指导员了解完毕以后,就请了一位队长查问她。果然如此!这件事的真相大白了。《诗篇》卅一篇20节说:“你必把他们藏在你面前的隐密处,免得遇见人的计谋;你必暗暗的保守他们在亭子里,免受口舌的争闹。”

  不但如此,在艰难中神又给了我代祷的题目。事情是这样的:在监房里,对于行动缓慢的老年人,最难适应的就是离开监房、大家急忙奔跑到淋浴室去洗澡时。这种淋浴比在分局半年洗一次澡要卫生,因为在那里十几个出身不同的犯人在一个浴池里洗澡,非常容易染上疾病。现在却不是这样。可是我们的生活就像军事化,命令一发,立即行动。犯人们一听见“洗澡”二字,立即将藏在棉被包或箱里的乾净衣服取出,带上肥皂、毛巾等物冲往淋浴室。一边奔走,一边就将内衣钮扣解开,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在更衣室迅速脱去衣服,跑进淋浴室;许多人挤在一起,用肥皂擦洗,洗了几分钟,即刻穿上衣服,钮扣还来不及扣好,又匆忙地排队回监房去了。遇到寒风袭击时,刚从浴室出来,头发上就结了一层薄冰。我的脚趾冻得发麻(直到现在我的大脚趾仍然麻木)[注1]

  一次正在奔走时,有一个青年奔到我的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你为我的前途和身体祷告。”说完了话,她走开了。感谢主,神照着她的心愿,藉着祈祷为她成全了。几年以后,她的冤案得到纠正,又被分配到单位工作,还补发了工资,又分配到房子等。的确,寻求他的,必不至羞愧。

  现在要再谈到我出监的事了。市监队长曾经到我大姐家去,叫她负责我的生活。

  但是,因为我的“反革命”帽子还未摘掉,大姐那里的派出所不同意我的户口登记在她的户口簿上;加上我自己有房屋,应该住在自己的地方。大姐也认为我住在她家里对她不利----除了开支以外,对她的孙女在信仰方面会有影响,因为大姐本人在文化大革命时也略略受到一些难处(冲击)。这样我只好等待----要等到下一批犯人去农场时,一起到农场参加劳动。

  在等待期间,每次听到队长呼叫别人出监的名字时,我的内心或多或少也会有些波动,然而主的话是:“在指望中要喜乐,在患难中要忍耐,祷告要恒切”(罗12:12)。有了这些话,内心又平静了下来。在等候期间,神又藉着幼年时所唱的一首诗歌“稳当根基”,作了我的安慰和力量。

      稳当根基

      1.
      耶稣众门徒有稳当的根基,即真神的言语在圣经所记;
      你既然到主前,要躲避罪恶,所盼望的福乐实在是稳妥,
      所盼望的福乐实在是稳妥。

      2.
      须听主今说道,你不要惧怕,我永远护庇你在翅膀之下,
      总使你有力量能站立得住,我全能的右手要将你扶助,
      我全能的右手要将你扶助。

      3.
      虽遇见诸患难如经历水中,那波浪虽翻腾不能把你冲;
      我时常必保佑叫苦变成甘,终叫你成圣洁而永得平安,
      终叫你成圣洁而永得平安。

      4.
      你虽受大试炼由火里经行,我恩典无限量火焰不能侵;
      你所受的苦楚是救主好意,像金银被熬炼使你成利器,
      像金银被熬炼使你成利器。

      5.
      自幼时到年老我保护甚密,该知道我爱你是永远不息;
      直到头发白了你力量衰弱,我仍然疼爱你在怀里抱着,
      我仍然疼爱你在怀里抱着。

  (二)在出监组里

  所有预备出监的犯人,都住在四楼一个大监房里。队长就叫一个原来在厂里做工的犯人担任了小组长,学习完全由她掌握。我们每天除学习外,有些空余时间,彼此可以轻轻地谈话。凡过了刑期的人,都很迫切地期望着赶快回家去。我已过期九个月了,前面的道路是怎样,除了忍耐等候神的引导和管理以外,自己不知道。

  出监组的犯人也要写多年来改造的总结,彼此之间也可以提出竟见。有一个名叫沈文佩的犯人,原来是我小组的记录员。以前她曾多方刁难我,现在在出监组里她不是记录员,是我可以向她提意见的机会了。她曾经因为贪爱另一个犯人的羊毛衫,因讲话不方便,彼此暗暗地递送条子,被关过监房,就失去了从前的地位了。现在我向她报复吗?不能。为了主的缘故,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报复她。她见我对她如此宽恕,感到很奇怪。其实这不是我,乃是主的爱在我心里,我不能对任何人存报复的心。主使我非但不报复她,而且在她遇到困难时,还要我帮助她。

  她丈夫曾对她婆婆提到要与她离婚一事,她婆婆将这事告诉了她的母亲,于是沈文佩出监前写了一封信给她婆婆,提到了离婚一事。她的语气充满着愤怒,又因她母亲抚养着她的儿子,她嫌婆婆每月生活费供给得太少,要婆婆增加儿子的生活费用。

  沈文佩将这封信给我看,我就将她的错误指了出来,又告诉她,丈夫没有直接要与她离婚,她就不必先在信上提出这件事,免得丈夫藉此反而说她自己要离婚的,而且她的丈夫是因她的判刑被分配到乡下去劳动,更不应该与他离婚。非但如此,离婚对他们的儿子是个极大的损失。我又对她说,即使丈夫向她书面提出离婚,她在信内的语气也应该温和有礼。如果要婆婆增加孩子的生活费用,更应该好好协商,不要气忿争论,因为多一个仇敌,不如多一个朋友为好。我这样提醒了她,她非常感激。于是她重新写信,改换语气,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从此和睦了。

  在出监组里还有一个犯人,叫夏琴英,为人非常老实。因为不肯揭发别人所犯的监规,曾被关在监房内铐了多日,结果与犯规的人一同被众人批斗,在监狱里受了很多痛苦。她的丈夫林明雄在安徽农场改造了多年,她因生活困难,自己没有收入,又为了要养活自己和儿子的缘故,曾多次卖血谋生。后来她做投机倒把、买卖无价票证的生意,结果被判刑7年。

  她快要出监时,我们被调在一个出监组里。在严寒的冬天,监房里不见阳光,她的脚上生了冻疮,家里又没有人送东西给她,她唯一的独生儿子已被政府遣送到别处去了。见到她生冻疮,使我想到我的堂妹曾因生冻疮双腿被截,现在这个犯人脚上的冻疮已经溃烂,日子久了,会对她有害。当时的学习虽在批评“资产阶级人性论”[注2],然而圣灵感动我去帮助她,于是我就将一件棉背心上的新棉絮拆下来,给她包裹在患处。我觉得为困难之人做一些事,是神给我的良好机会;错过了机会,就不能取回了。同时我利用夜晚时间,告诉她怎样祷告。她痛苦的心灵,因着主的恩爱得到了安慰。我的内心就像作诗的人所说:“假若宇宙都归我手,尽献于主何足报恩;主爱如此长阔高深,我难报答,只献全身。”

  快要出监的前几天,我们又搬到了三楼。我正好住在那个期满不肯到农场去的基督徒的隔壁房内。她就是我初入监时唱诗歌“父神是信实的”那一位。后来她早晨不唱诗了,常常与同监犯谈谈说说。我就在监房里喊着:“儆醒!儆醒!儆醒!”她是否能领会这个意思,就不知道了。据说在我出狱后二年,在她想不到的时候,她被处了死刑。

  我们等候出监的日子快要结束了。出监就在眼前,每个将要出监的犯人都感到十分快乐。那位曾为了我的鱼被人偷去而同情我的队长来嘱咐我道:“339,你出去后要当心,不要再进来啊!”她说这话,实在是为了关心我而讲的。

  后来,另一位队长叫我写信回去拿东西,因为这次到农村去,必须带足棉被、冬衣和夏季必须用的蚊帐等。于是我就写信去问大姐有关我家里的一切东西,她回信来告诉我:大部份的东西都保存得很好,只有部份书籍被弄掉了。她又告诉我:几年前,我所用的客厅和阳台,已被对面邻居霸占她利用丈夫的权势,写信到房管所,结果就被他们租用了。

  哪知她只住了两个月,就患急性癌症死亡。我在未进监以前,经常照顾她,因她在二楼烧饭很不方便,就让她在我们所租的阳台上烧饭。三楼本来没有公用自来水,我就从二楼接上自来水。当时一切费用都是我付,也没有要她付一分钱。哪知我入监后、遇到患难时,她竟将我的客厅和阳台占为己有!然而神是察看一切的。她仅仅用了两个月,自己就死了。

  对我来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伯1:21)。

  后来,大姐又将多年前李恩慈姐妹送给我的一条鸭绒被送进了监狱。

  队长又叫我再向家里要蚊帐。我在家里的一顶蚊帐是图顶的,不适合在农村用,我不愿带去。我也不愿意叫大姐替我做一顶蚊帐,因为一顶帐子要用许多布票。我是神的儿女,应当向神祈求,而不是求人济助,所以我坚决不写信去要。想不到监狱的总负责人工宣队队长,叫女监队长主动发给我一顶方顶帐子,又叫队长问我:“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出来。”我告诉她,其它没有所要的。想不到这顶蚊帐竟作了我在农场的内室,它又作了我的防御室。神的预备何等周到!真是超过我所求所想的。

 

注1 
  每次淋浴的时间只有几分钟而已,因为要淋浴的人多。

注2 
  “人性论”指解释人的普遍、共同本质的观点。“资产阶级人性论”指超阶级、反对阶级斗争的学说,是马克思主义坚决反对的。在劳改农场,凡同情别人、怜恤别人、待人有恩等行为,都可被视为“资产阶级人性论”的表现而加以批判甚至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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