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等奇妙

 

第四章 十字架道路


  (一) 专一跟从祂

  内战平定以后,偶然在一份刊物上看见重庆灵修学院院长陈崇桂老牧师发表了一篇祷文,内容有一些奉承人的说话。后来我就收到基督教青年会等人所发出的通知,要我签名加入所谓基督徒青年会人所领导的组织──“三自组织”[注1],并出席他们的会议。这时候,软弱无知的我不能不到我的主那里求他指示和引导我当行的道路。他就将他的旨意向我显明:“不要跟随他们”(路17:23)。

  1953年,上海乌鲁木齐路教会的杨绍唐牧师叫我去完全负责该处的儿童工作,我没有表示同意,内心总是觉得我去担任这圣工会招致一些人的嫉妒,结果会遭到不必要的难处。于是我再寻求神的旨意。那次所得的启示是要我像路得那样做个拾取麦穗的使女。我为了可以自由事奉主的缘故,布道所就请史(W.T.)大姐作为总负责人,我一个月义务讲道一次。其他主日早晨就在几个礼拜堂担任训练主日学教师与教导儿童的工作。

  为了生活的开支不至于受到(政府)猜疑[注2],我就以个别教授钢琴为职业。派出所在户口簿上当时所写的是“自由职业”。起初我对这个名称是不理解的,后来才知道,这是没有组织、没有领导、一切由自己支配的工作,到老年时不能像参加政府单位的人──妇女工作到50岁或55岁可以退休,享受劳动保险;而我的生活费没有保障,一概要自己负责。

  我开始教琴的时候,教会里有人认为我走向世界、离弃传福音的事工了。这些人不明白,如果我不以教授钢琴为职业,派出所的人要认为我生活来源是受国外教会的供给,他们随时可以把我遣送到劳改农场去劳动。那时也有人要介绍我到文艺乐团去工作,因为那里需要一个伴奏钢琴的人。我为了要有时间事奉主,就拒绝了这项工作。这样一来,那些要我去工作的人员就认为我不肯为非基督徒服务(这是一个学生的家长听见校方对她的孩子所说的话)。那时又有人存着善良的心意叫我应当到单位工作,他们预先告诉我,将来教会要完全被淘汰,只剩下一个礼拜堂。

  然而,我没有接受这些意见,只是存着简单纯朴的心跟从我的主,一天过一天地向前行进。察看人肺腑心肠的主,他知道我的动机,晓得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暂时肉体的利益,还是为了遵行主的旨意──有主知道,我就够了。

  到了1955年冬季,教会里召开控诉大会,传道人必须参加“三自”。这组织实质上是由无神论者控制“三自”,再由“三自”的工作人员控制各礼拜堂的传道人和牧师,后来不少热心的信徒也在其内。

  在控诉大会中,那些发言积极、取悦于人、图谋私利的传道人,就捏造一些言论或扩大一些话语来控诉没有参加“三自”的神的仆人或使女。后来有几位神的仆人和使女被捕入狱。全国各地的教会召开了控诉大会,于是恐怖气氛越来越浓,“三自”工作人员在每个礼拜堂内散布着可怕的消息,促使传道人必须参加“三自”。

  一天早晨,有一位老姐妹听了报告以后来对我提到传道人若不参加政治学习是没有前途的。那时圣灵即刻在我内心说:“那在你们里面的比那在世界上的更大”(约一4:4)。当时软弱的我只有求主使我不体贴肉体,使我不因贪爱名利地位而去随从世人,以至失去神的同在和引导。

  哪知到了1956年,布道所的牧师就叫我去参加传道人的学习班,为要改造传道人的思想。那时又有某某堂戴牧师的第二个女儿也来叫我去参加学习,她曾在北京香山恩典院受过造就,直到恩典院解散、负责人被逮捕为止。那时候我就像彼得那样看环境了──看见风浪很大,信心就软弱下来,跟从众多的人去参加政冶学习。有一次学习内容是:15年后中国可以赶上英国,20年后中国可以赶上美国(超英赶美)。大家就跟着这样胡说。

  可是我每次坐在这些传道人中间学习时,心里又觉得不安定,这样就不多讲话,经常默默无声,内心在神面前仰望等候。

  到了1957年,宗教科的工作人员就吩咐参加学习的传道人和信徒代表可以大鸣大放──心里对共产党和政府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可以尽量说出来。区里一位女传道信以为真,就照着这句话去行,说了一些不满意的话。组里还有一个原来在圣经学院任职的男教师,竟被撒但利用,放纵情欲,利用宝贵的光阴去逛游大世界(游乐场),在那里拉着一个妇女企图行不正当的事,以至陷害了自己。

  后来,区里又为了一个自由传道人开批斗会。我认为自己的职业是教授钢琴,没有必要每次去参加这种集会。一次在会上,我半途退会,这就使别人以为我是同情被批斗的人了。

  想不到过了不久,那位曾经在大鸣大放中说了一些话的女传道也被批斗了。她以前在学习会上曾批判了她所认识的、在宁波工作的一位西教士,现在要批斗她自己了。

  为了要批斗她,先召开筹备会,宗教科的工作人员叫我必须参加这次集会。在筹备会上每个人都发了言,末后一个就是我了。我就说我认识她多年,我并不知道她有什么政冶作用。想不到这样一说,学习会的主任(一位牧师)认为我是与她情谊很深的好友,就叫我尽力揭发检举她。

  批斗会开始,平日在她聚会处的信徒就揭发她,将她平日所说的话都揭发出来,说她为了丈夫过生日叫人奉献皮包、以及贪爱物质等等,一一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批斗会一次又一次地开了许多次,每人必须发言。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能将她在小组会上曾提到苏联领导人来华,在杭州游览时对我国不尊重的情况简括地提一提;最后一次批斗会时,我把她在小组里说到农民困苦的事提了一提。末后我问她:“你说这些话,是站在什么立场呢?”立刻,在我内心有声音回答道:“你又站在什么立场上呢?”有了这样的话,我知道自己是讨了人的喜欢、听从了人,而得罪我的主了。只有求主赦免我。

  自此以后,我就不再去参加批斗她的集会。

  在批斗会上,某某堂的负责人不多出席。一次我进会场时,见他站在半路上等人。事后我才想起他是幕后指使者;那天站在半路上,是迎接宗教科的工作人员,他要个别与他们谈话。

  到了1958年初,所有自由传道(不属礼拜堂的传道人)都被定为反政府的人了。虹口灵粮堂的王牧师就在小组会上批判了我,又说他从前不该请我去讲道。过了几天,学习组长就将我与其他几个没有正式担任礼拜堂职务的传道人驱逐出会场。

  当时我心里感到气愤,回到家里就读神的话。神用《箴言》十二章16节的话对我说:“愚妄人恼怒立时显露,通达人能忍辱藏羞。”读了神的话,我的心灵才从翻腾的巨浪逐渐趋向了平静。

  是否总是十分平静呢?不是的。偶而听见一些小道新闻,中了撒但的诡计,心灵又会时起时伏。

  1957年冬季,我身体特别虚弱,于是到地段医院去检查,所得的结果是:心脏扩大。后来又为了所戴的眼镜失去效用,经人介绍到闸北医院去配眼镜。眼科医生检查了我的眼睛以后,认为我的身体太坏,最好到农村去休养。当时,我以为他要配合政府的号召,叫我下放到农村去,所以不去理会他的建议。

  由于身体实在太弱,整天感到非常疲乏,就决定再请该院的中医治疗。医生按了我的脉膊,就说我的身体付出的太多,收入的太少。她叫我注意营养,又叫我服中药。

  这样,我就将某某堂的查经班工作辞掉。想不到辞去以后,其他教会的呼声接踵而来,无论如何也推辞不掉。有的礼拜堂要我去领妇女聚会,有的要我去领青年特别聚会,有的要我去领培灵聚会、儿童奋兴会等。

  这些聚会完毕以后,就听见一些威胁我的话。听了以后,信心就软弱,产生了自怜、自爱、惧怕、胆怯。

  哦!那时的我完全像一条小虫,经不起一碰;碰一碰就像要死去一样。真糊涂啊!我没有想到,许多神的忠心仆人、使女都经过了流泪谷,经过了争战,流了汗珠和鲜血。难道我可以安坐花轿被抬进天堂去么?不,不能。我必须专一跟从这位爱我、甚至为我舍命而且得胜死亡的元帅。我应当拒绝一切不是从他而来的东西。世上没有一样有价值的东西可以不花代价得着的──世上许多知识不能轻易得到,必须花上许多时间和精力去研究;照样,许多属灵的福份也必须先在神面前肯撇下自己的生命,然后才能得着生命。经上说:“我们进入神的国,必须经历许多艰难。”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

  神看见我像压伤的芦苇那样低下了头,沉闷得很,他就用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来鼓励我、安慰我。这位老太太原来不信耶稣,她的女儿、女婿与儿子都有很好的职业,她的生活也很富裕。然而魔鬼在她思想中作工,使她成天想要自杀,甚至要走到马路当中让汽车轧死了事。她的身体有病,眼力也不好,总觉得死了才好。撒但在她的思想中继续不断地作工,直到有一次一位医生叫她去听道,劝她信靠救主耶稣。

  有人就介绍她到我们的布道所来听道。神的恩典临到了她,她欢喜快乐地接受了主耶稣为她的救主。从此她就非常渴慕真理,远远地超过一般的信徒;要自杀的思想也从她头脑里完全消失。她买了一本大字圣经,早晚阅读,明白了许多真理,心里也充满了平安和喜乐。

  因着她的得救和改变,我也得到很大的安慰,继续跟着主向前奔跑了。

  (二)集中大学习

  光阴荏苒,1958年春季来到,有些礼拜堂又搞批斗控诉大会。许多传道人与世人毫无区别,有的甚至比不信主的人更狡猾恶毒,竟彼此陷害、互相攻击、勾心斗角,你争我夺、歧视、仇恨、鬼鬼祟祟……,为要保全自身,真是无奇不有。礼拜堂里充满了污秽邪恶,完全成了贼窝;有的牧师甚至犯了第七条诫命,给撒但有控告的机会。

  我们布道所有几个信徒也去参加了批判会。在这种情况下,信徒的灵命一落千丈。布道所的工作不能继续下去了,还是早日结束为妙。布道所的负责人史(W.T.)姐妹也有同样感动──停止布道所一切工作。我们都看清楚了这是出于神的引导,于是通知所内聚会的弟兄姐妹可以到附近礼拜堂去敬拜主。布道所的一切东西都变卖出去,将款项全部份给负责传道与探访事工的黄姐妹。

  黄姐妹生活朴素,孝敬父亲。她为了供养老父亲的生活,愿意进入单位工作。那时虽然没有人安排她的工作,但那位不忘记一只小麻雀的神,却没有忘记属于他的小使女。忽然,布道所内有一位信徒的女儿要办托儿所。我们就将两间房屋交给里弄,由他们开办托儿所。后来里弄工作人员要开办民校,这样黄姐妹就在学校工作。

  我在布道所虽不接受任何津贴,全能的神却没有使我缺少什么。我没有在门外张贴广告,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要招收钢琴学员,但是我所属、我所跟从的主却为我预备了适当的学生,而且都是自己找上门的。“深哉,神丰富的智慧和知识,他的判断何其难测,他的踪迹何其难寻!……因为万有都是本于他、倚靠他、归于他。愿荣耀归给他,直到永远!阿们”(罗11:33-36)。

  布道所结束后,就听到一切传道人都要集中大学习。我只有切切求神怜悯我,使我不至于跟从那些传道人到这样的团体内去学习。

  过了不多几日,某某堂戴牧师的第三个女儿特地来访问我。她对我说:“你要从政治的角度来批判你所编写的主日学教材。”

  我所写的教材有《创世记故事》、《耶稣的生平》和《耶稣所讲的比喻》等;现在要我从政治的角度来批判它是不可能的。感谢主!他垂听了我的哀声,他知道了我的软弱,以后也没有人来叫我批判这些教材了。

  想不到从传道人的学习会中传来了一个噩耗:守真分堂的负责弟兄在学习中因受压太重,跳楼自杀了!我听到这个噩耗,犹如晴天霹雳。我对于这位弟兄非常熟悉,知道他很爱主,带领守真分堂的信徒们竭力追求认识主。每次聚会时属灵空气非常浓厚,与总堂死气沉沉的情况截然不同,真有天壤之别。我对他敬畏主的心非常清楚,因为他每逢礼拜二晚请其他传道人去造就信徒;我曾被他邀请去领了两个月的聚会。每次来赴会的人挤满一堂。

  凡神工作的所在,撒但总是竭力破坏与攻击的。可能他因为与总堂的负责人住在一幢房屋,在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些忠于信仰的话,以致给总堂负责人有机可乘,添油加醋地去博得“三自”和宗教科工作人员的欢心,结果使他一时软弱,走上了这条迷路。我怎能不为他哀悼!?伤恸!?惋惜!?

  对我个人来说,听到了以上的消息,应当安静下来、专心仰望主的指示和引导才对;可是我不这样行,还继续教授钢琴。

  到了初秋,孤儿院最大的学生从山东回沪了。那时正好大姐家有一位老年朋友要到广州去,需要有人陪伴她,于是这陪伴的工作就由这位学生担任了。去广州要路过杭州,所以我就与他一同乘火车到杭州去看望年老的父亲。

  我到了父亲所住的地方,看见那里的风景非常优美:有大大小小的假山围绕着房屋,最高一层是房东的住宅。这幢房屋原来是别墅,现在租给房客作为住家之用。看见了这样清静的地方,我就想迁到杭州与父亲同住。当我走到最高的山顶时,就向神祈祷,又想到叼雷博士有一次与几位同道在山上祷告的情况──他们与神非常接近。我那时的光景也是如此:觉得自己就在主的面前。我想,在这幽静的山上读经祷告是多么美好呢!

  忽然,有一个感动说:“三年”。但是我没有再进一步寻求主的引导,也不去思考这个感动的意义,就急急忙忙地走到火车站去了。

  那孤儿院学生原来与我约定在火车站会面的,哪知我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他,我只好独自返回上海了。到家以后,他也随着而来。

  这个学生虽然离开了孤儿院,但是他却时常想到在孤儿院的生活。他经常说到:“我一生最快乐的年日,是在孤儿院的时候。”由于慈爱之主的引导和赐恩,孤儿院每个学生都长得胖胖的,甚至周围的邻居们都说,这些学生是有福的。

  后来这学生的嫂嫂写信来对我说:“某某弟就是你抚养成人的一个孤儿,不然早已失学了。这是今生的可怜。还有灵性方面,从某某弟的身上,就看见你在主面前作的工作何等的蒙主的喜悦!他生下来三个月就没有了母亲,六岁没有了父亲,但主给他安排了您这样的亲人,待他比亲生父母还要周到,还要美好。他真幸福!每次提起来,他总是带着满意而快乐的表情,这是从内心中自然流露出来的。还有不少孤儿也是蒙了同样的福分。”

  过了些日子,又收到孤儿院另一个学生的来信。她已由安徽省医学院毕业了,做了医生。她也记得童年时代在孤儿院的快乐生活,写信来表示感谢。可惜,这封信后来被公安局抄家拿了去,这个学生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光阴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到初冬季节。“三自”将我的政治学习交派出所(即警察局)负责安排。由于我没有工作单位,他们叫派出所管辖我。那时,礼拜堂的牧师和传道们除了几个可以被利用在礼拜堂作政治宣传者以外,其余都安排到工厂当工人。礼拜堂的钢琴在寄售店出卖,礼拜堂房屋由政府用来开办工厂、食堂或其他事业。

  十月间,派出所叫我到附近地区,与一些被认为有政冶问题的人和各种流氓、坏份子集中在一起学习。这样的学习大约有10天之久。最后一次学习时,我被点了名,站立在众人中间,由派出所所长谩骂。他批评我不吃共产党的饭(指我不参加由政府管理的单位工作)。他骂完了,学习就结束了。那次被骂时,我被喜乐的灵充满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乐。在回家的路上,似乎我已经到达了天堂的门口一般。

  事后,户籍警叫一个小孩子来对我说:“你要去登记工作。”我认为我的工作是个别教授钢琴,为什么还要去登记呢?所以不去登记,后来也没有人来找我。

  那时,撒但趁机攻击我的肉体,使我内心顾虑重重,直到在祷告中神启示我说:“我们的生活、动作、存留都在乎他”(参徒17:28)。主又说:“你的祷告和你的周济达到神面前已蒙纪念了”(徒10:4)。得到了神的话语、清楚了他的引导以后,我的内心充满了天上的平安,内心完全安息在主的里面。

  从这一切事上,神使我认清了专一跟从主的人必须背起十字架跟从他。背起十字架就是站在他的立场上,对付自己的肉体。诚心信靠顺服他的人,照人的眼光看来,外表似乎有些损失,然而心灵却是蒙了大恩,可以少犯许多罪恶,可以与神更亲密,也可以得到许多人所未曾想到的福分。《以赛亚书》四十八章21节说:“耶和华引导他们经过沙漠,他们并不干渴;他为他们使水从磐石而流,分裂磐石水就涌出。”

  (三)一束白玫瑰

  神对于信靠他的人,在凡事上都有一定的安排。有一天,王忠孝弟兄来看我时,应姐妹也来了。应姐妹从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担任会计。她在教会中与其他弟兄姐妹一同担任青年团契的事工,生活节约俭朴。她与王忠孝弟兄素不相识,由于主奇妙的带领,他们俩就订婚了。

  撒但在那时使我遇到一些复杂的事──受到我所尊重之人的讥讽,甚至我感觉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阅读神的话。主突然开了我的心窍,使我看到:“服事主要凡事谦卑”(徒20:19)。顿时,我的心里就有了平安,对于别人的讥讽就看为是神对我的造就,这是天父爱的管教。同时为了顺服主的缘故,我就继续去作一些我肉体所不愿意去作的事工。

  1960年复活节前一日,我到杭州先去看了父亲,然后他陪我到了都家。因为都老太太还未信主,我觉得父亲到她家去不很适合,于是他就离开我走回家了。我和都老太太谈话后,就到黄姐妹家中。她家的玫瑰花已经盛开,香气扑鼻。我就顺手摘了一束鲜艳馨香的白色玫瑰花带回上海去。这天下午,父亲又独自走到车站来送行,那时他的身体还很健康。他从来不欢喜坐车,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他总喜欢步行,而且非常乐观。想不到这次我们的分别竟是在这世上长久的分离,以后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那天回到上海,我就将这束洁白馨香的鲜花装在一位神的使女曾经用过廿多年的一只玻璃花瓶内,高高兴兴地送给了王忠孝弟兄和应姊妹,在行结婚典礼时使用。那次的婚礼就在王弟兄家里举行。他俩请了较为友好的弟兄姐妹,也请了某某堂的女执事。哪知聚会还未结束,这位女执事就回去了。她与该堂负责人非常友好,大概她在负责人面前提到了我与这一聚会的事。其实那次聚会完全是他们自己安排的,我只不过带了两个孩子去合奏钢琴,又在他们唱诗时伴奏钢琴而已。谁知后来有几次户籍警到我家里来了解情况,还有假装要读经祈祷的假弟兄姐妹来窥看我,他们以为我有什么秘密聚会呢。

  想不到那一次我从杭带沪的那束鲜艳洁白、馨香扑鼻的玫瑰花,正象征着我们将受的苦难和主在我们身上的要求。主要求我们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应当像玫瑰花一样洁白馨香。尽管四面都是荆棘,然而还是应当保持圣洁,不沾染丝毫污秽,不惧怕肉体受到挫折,要我们随时随地像玫瑰花那样发出使人精神振奋、充满喜乐的基督馨香之气。

  这里还要说到一位廿多岁的青年缪德圻弟兄的遭遇,这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缪弟兄大学毕业后在山西任教,由于他的信仰以及在寝室内读经祷告的缘故,校方叫他批判信仰。他不服从,结果被定为暗藏的右派分子,被解职遣回上海家中(当时他的父亲是师范大学的外语教授)。

  这位弟兄非常单纯,性情十分真诚。他生日那天,自己买了生日蛋糕送到我家来。我们虽然认识不久,但在灵里彼此相通,又是彼此相顾的。他有一位女朋友,是位敬畏主的姐妹,她没有因他被解职就与他断绝往来,反而给他许多帮助及鼓励。

  他在家里住了几个月以后,就被遣送到甘肃酒泉去开荒劳动,也有许多坏份子、偷窃扒拿等人与他同去,其中一位是师范学院的三轮车工友。德圻弟兄非常体贴别人,爱心很大,出发时他一定不肯受一位为主工作的亲戚为他所预备的乾粮。像他这样的人,在一些偷窃扒拿、敲诈勒索、习惯恶劣的流氓中间,实在是难以生存的。家里寄给他的邮包,都被领取包裹的人在半路上拿去吃完。那时正值国家粮食非常缺少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尤其他在西北酒泉开荒劳动,非常需要粮食。有些人因抵受不住就私自逃跑。他呢,没有逃跑。他变卖了自己的一些衣服换取粮食,结果仍无济于事。

  最后他实在承受不住,只能与那三轮车工友走到了兰州,到他弟弟工作的单位里。他弟弟看到他病得厉害,就送他到医务处。想不到那个医生由于个人利益严重,为要划清界线、分清敌我,竟说他装病。他们非但不予医治,连一粒药物也不给。

  当他在甘肃酒泉开荒耕种的时候,正是苏联向我国逼着还债之时,国内在搞“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农民因为吃不饱饭,不愿意努力耕种,同时因为许多食物被运到香港市场换取外汇,以归还苏联的欠款。那时我国还支援其他三个国家──阿尔巴尼亚、越南以及借款给巴基斯坦。这样,国内人民从1959年到1961年,差不多每家粮食都不够吃,许多家庭都要将各人的粮食用称称好,免得这个便宜、那个吃亏。至于劳改分子的遭遇,更是惨不忍睹。全国因饥饿而死亡的人数无法统计。

  结果,缪德圻弟兄就活活饿死在兰州;他就是在这样惨无人道的压力下为主殉道的。他的生命正如同那洁白散发出浓郁香味的玫瑰花,被他所爱的主拿去放在荣耀的乐园里了!从此,他再也不会受到风霜雨雪的侵袭、烈日的曝晒,再也不怕干渴饥饿,也不会再受到恶人的欺凌了;因为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领他到生命水的泉源(参启7:17),使他享受永远的满足和安息。缪德圻弟兄──永活神的好儿子,同着无法数算、为真理而殉道的基督精兵──那些无名英雄们,在等着荣耀复活之大日来临!

  德圻弟兄的女朋友听见他死亡的消息以后,心灵上的痛苦难以想像。若不是主自己钉过十字架的双手抚摸她破碎的心灵,她的悲痛是无法医冶的。幸而这位戴过荆棘冠冕的主耶稣知道她的沉痛,他那被刀枪刺过的肋旁能护庇安慰她。圣灵如同滋润的膏油,能医治她的创伤,使她仍能信心坚定,站立得住;甚至她能在日常生活中用主耶稣不灭的爱心去爱主、爱人。

  她从小失去母亲,由父亲培养长大,后来患了肺病,切除了几根肋骨。想不到这次将要结婚时,她的未婚夫竟离开人间到主那里去了。苦难似乎一直追随着她的脚跟,然而她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丝毫失望,她仍然含着眼泪仰望着基督,充满了信心,谦卑忍耐地奔那摆在她面前的路程。

  在她自己遭受极大困苦、工作繁忙之际,父亲又得了癌症,可是她仍旧抽出时间,悄悄地去看望一位失去了同伴、被左邻右里及学校的同事所藐视、所厌弃、所凌辱、又孤单、又软弱的主内黄姐妹。

  这就是主耶稣的奇妙能力,也是他奇妙的得胜,是父神在天使、撒但和世人面前的荣耀,是他在圣徒中得的基业。缪弟兄的女友也就是在荆棘丛中所长成的鲜艳夺目、洁白馨香的玫瑰花朵!

  (四)一线的曙光

  为了国家,为了教会,特别是为了都恒慧姐妹和缪德圻弟兄的遭遇,我内心的悲伤难以形容。我想到我是个奉献给主的使女,是应当为主而活的人,难道我可以静坐不动么?那么我应该怎样事奉主呢?

  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感到负担很重,于是我就走到书橱旁边,看有什么书籍可以阅读,是否可以从其他信徒的经历之中获得一些属灵帮助?

  当内地会的传教士1951年被迫离开中国时,有些书籍没有带去,缪学理弟兄就送给我一些。后来又有恩德堂(Endeavor's Church)的黎弟兄也给了我一些书籍。当时我由于忙碌,只看过几本,没有全部阅读,这次又去翻阅时,就看到有一本《The Prayer Life》 by Andrew Murray,即《祷告的生命》,也可以译作《祷告的生活》[注3]。作者是慕.安德烈(1828-1916,主重用的仆人)。阅读以后,就感觉到这一本书如同黑暗中的明灯,能照亮茫无头绪的天路旅客,使他们能看见前面当行的正确方向。

  虽然我的文笔并不流畅,我还是应当利用业余时间把它译成中文,以供同工们阅读,因为那时候的传道人与信徒的属灵情况,就像狂风大雨前的乌云,四面都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线真理的亮光。几乎所有传道人与信徒都在竭力设法怎样购买食物,人们的头脑整天所充满的以及口里所谈论的,总是离不开到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去购买各种食物。

  就在这种困难时刻,王峙先生(弟兄)从香港寄来了邮包,里面有食糖、脂油、花生等(王先生从南洋回国时曾寄宿在我们孤儿院内)。李恩慈姐妹又寄来一罐食油,徐刘玉棠姐妹也从日本寄来了一件尼龙内衣和一件夹丝衬衣、一些干鱼、维生素B等食物。当我收到这些物品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个不停──我流泪实在不是因为苦难,而是觉得主的大爱在我这个卑微者的身上太奇妙了!无论在香港或日本的同道,多年虽不通音讯,然而他们在众人缺乏食物时竟这样关心我,我怎能无动于衷呢?主的深恩眷顾,自己不配领受,真是羞愧之至。我没有什么果子可以献给我的恩主,内心实在感到非常亏欠。蒙恩以后,我向来是个乐观的人,不容易流泪。但这一次,我的眼泪竟像一个长久离开慈母身旁的婴孩突然见到了母亲似的,大哭起来。

  主除了看顾我的肉身外,还预备了同走天路的伴侣。有两位本不熟悉的姐妹来看望我。那时王忠孝弟兄也到我家,当他知道我在翻译书本时,就毫不犹豫地说他可以帮我抄写,于是这抄写的圣工就由他担任了。

  在我想不到的时候,天父又感动一位灵修院的钱姐妹来校对我所翻的译稿,她在1951年从杭州某大学毕业后,曾在浙江省某县教书。后来神呼召她专心事奉主,她就在上海灵修院受了几年造就。她的身体非常虚弱,1958年整个灵修院的学生经过了社会主义教育学习班后,她被分配到工厂工作。由于圣灵的引导,她凭着信心,从厂里退职出来,个别事奉主。

  神也负责钱姐妹一切生活需用,从她身上彰显了神的信实和慈爱。她为了传福音,撇下了自己的一切,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情况下,总记得《提摩太后书》四章2节的话:“务要传道;无论得时不得时,总要专心,并用百般的忍耐、各样的教训,责备人、警诫人、劝勉人。”这位姐妹的信心非常坚固,爱主的心极其纯洁,她真像聪明的童女,不但拿着灯,而且预备了油,使许多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看见了主的光明天路。

  1961年农历初二,王忠孝弟兄来对我说:“守真堂的姜蒙光与一位执事请你明天到我家里一同祷告。”我因为已经与友人有约,不能到他家去,王弟兄却坚决要我去。他又告诉我,姜蒙光曾经到他家里去了两次,需要与人一同祷告。既然如此,我就同意了。我又想到守真分堂的负责弟兄已经走上了绝路,现在姜蒙光需要祷告,我不能推辞。

  正月初三下午,守真堂一位执事与我就在王忠孝弟兄家等姜蒙光来祷告。只见他一进门,神情非常紧张,在室内东张西望。他的行动使我感到惊奇,但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是存着恶意而来的。

  当时我一见姜蒙光,就情不自禁地流出了许多眼泪,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眼泪会如流水一般地涌出来,这样的情况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过了一年多以后,我被捕到拘留所时,才明白圣灵为了我以后的遭遇难受,他就预先提醒我所要临到的事,以至流出了那么多的眼泪。

  那天我中午禁食,神给我祷告的话是《以弗所书》一章17-19节:“求主耶稣基督的神,荣耀的父,赐给我们智慧和启示的灵,使我们真知道他。求主照明我们心中的眼睛,使我们知道他的恩召有何等指望,他在圣徒中得的基业有何等丰盛的荣耀,并知道他向我们这信的人所显的能力是何等浩大。”

  姜蒙光祷告时,说自己像约伯那样经历了许多苦难。

  祷告一结束,我因为有个孤儿院的孩子到我家来吃晚饭,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里,没有与姜谈话。这是神暗中的看顾和管理。神的孩子遇难的时候还没有来到,撒但是不能陷害她的。许多时候,我尚未看到神的恩手时,神早已在暗中看顾他的孩子了。他的恩光总是在黑暗中照耀着她所当行的路程──虽然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他的安排和引导。

 

注1 
  “三自组织”:名曰“三自”──自立、自养、自传──开始这组织的领导人说不干涉教会内政,只要不受外国教会的经费和管理就可以了。后来藉着政治学习,逐渐进行消灭福音事工。到1958年冬季,全国的礼拜堂(除少数几个用力将政治与圣经混杂宣讲以外)都用作工厂、商店、学校或仓库等。三自“教会”不以基督为头,而以无神论者为头;不以圣经为信仰、生活、事奉的根据,而以人的政策、规定为首要。

注2 
  当时的政府把神的仆人看作不劳动的“剥削者”(参出5:4-5)。

注3 
  此书已有同道出版,定名为《信徒祷告生活》;现在北美华人书局出售。书后面的两篇感言是我当时所写,可惜由于出版与校对者的疏忽,有的词句稍有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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