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歌

  ——恩立姐妹自传

4.15 怜悯和恩惠

  我若不信在活人之地得见耶和华的恩惠,就早已丧胆了。(诗篇27:13)
  他病重在榻,耶和华必扶持他;他在病中,你必给他铺床。(诗篇41:3)
  耶和华啊!求你怜恤我、医治我,因为我得罪了你。(诗篇41:4)

  我们的神是有怜悯、有恩典的神(参出34:6)。他的慈爱永远常存(参诗136:1-3),他有丰富、荣耀的恩典(参弗1:6-7),他的怜悯每早晨都是新的(参哀3:22-23)。这些都不是我这拙口笨舌的人所能述说其万(分之)一的。但我还是要尽力分享、见证他在我身上一切的美德(参诗9:14)。

  我为什么会生病呢?我自己是这么理解的:我在劳改农场里已经有一年多作藤器手工操作,整天都在室内,没有做过日晒雨淋的辛苦农活。不料突然调我去大田劳动,正值夏收、夏种──一年最繁忙、最辛苦的季节。我们早上六点就得出工,整天在田野里辛苦地劳动,直到傍晚六点钟才收工回宿舍,足足的十二个钟头,在骄阳似火的曝晒中劳动──割稻、插秧、挑秧......。从室内到田间,从轻活到重活,这种突然的变化,是身体很不容易适应的,常常会让人病倒。

  领导上为了将我们信主的姐妹分开[注40],不让我和护士小姊妹住在一起,叫我搬到室外走廊里,睡肝炎病号床。周围是各样的重病号,很容易传染。

  那时突然得知了一个噩耗,我心里极其悲伤,因为一位十分爱我的人离世,归回安息了。我心中对尘世完全厌倦,没有欢乐和安慰,盼望归回安息的意念不断地在我心中涌现,真是内攻外击,无力拒绝。我的心唯一的祈祷就是:“神啊!你是神,不是人!”很奇怪的,我心中就起了一个意念:“去读<约伯记>吧!他所受的苦比我重百倍,也许会从其中得到神要我学习的功课。”因此我细细地读整卷的<约伯记>。

  一个月后,我因着一句话而停止流泪,就是“你岂能废弃我所拟定的?”(伯40:8)我是谁?受造之物竟敢争论辩驳!这一句话重重地敲醒了我,问到了我心的深处。但是这一切困苦的遭遇使我患上严重的病:急性黄疸性肝炎。

  所以我说:“神啊!求你怜悯我、医治我,因我得罪了你!”

  开始是发烧,我就找队里的医师看病。他量一下体温就说,“没有烧,你是日晒过度,感到太热而已,其实并没有热度。”但是病的确在我身上发作了,全身毫无力气,连锄头都拿不动,无法支撑,要坐下来。实在无奈,只好请求病休。

  队长也说,“她大概是病了,不然这个人从未劳动一半而随便请假的。”

  忽然,我全身皮肤、粘膜和眼球都呈现黄色,发热、头昏、恶心,我就躺下。总管的医师(刚从大学毕业)来了,检查我的肝脏,发现肝肿大到了四公分。急忙给我治疗,打针、吃中药退热。我一直感到全身毫无力气,连翻身都困难,稍微一动,就满身流虚汗;不能吃,进入昏迷状态,一点点声音就使我惊跳!但我心中却极其平安,我盼望这是我归回天家的时刻,因为人间的一切都使我绝望。我没有眼泪,也没有期望,只是顶无力地依偎在神慈爱的怀里,安静地领受他允许临到我的一切,没有一点怨言地静静躺卧着。

  那时大家因为怕我的病会传染,把我安置在走廊边,铺着几块木板,挂着蚊帐,四方的蚊帐里面躺着一个无声无息的病人。虽是如此,我对人没有一点点的要求,只有单单仰望神的怜悯而已!

  队里的医师对我非常关心,因为总管的医师当着众人面前责备队里的医师:“病到如此严重了,你都未曾采取任何措施,是怎么回事?”而且有一个和我同时发病的人,因治疗无效而去世了,因此更引起他的重视,担心我也会死去。他每天一清早就来打针,输葡萄糖(因为我已经不会吃什么了)。

  在那种环境里,却有人来看顾我:护士小姊妹每天三餐给我端饮食、洗衣服,煮些可以吃的食物(参太25:36),给我端洗脸水,然后去出工。那时又有一位送饭的难友,她虽然是乡下人,头脑也不很聪明,却很老实,殷勤地帮助我,三餐都给我送来稀饭,一点都不计较地帮助我。厨房里刚好是我的藤器师傅煮饭,三餐都特别为我煮稀饭,有时也煮比较好的青菜、萝卜给我吃。

  连续有两个月之久,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有一位弟兄给我来信,盼望我在这次病中能疏通多年累积的污泥渣滓,使沟里满了水,可以流通。我真觉得这是安静休养的好时刻,前段我只有求主赦免医治,用宝血洗净多年来的不义,一一认罪求赦免。感谢主,身边有一本<新旧约全书>,我在病中一天看三次,都是在被子里面看,因为我与人全部隔离,上午看直到中午,饭前就昏昏入睡;午饭后又看,下午四、五点又睡了;晚间再看,同样的又睡了,正像婴儿一天睡的时间很长。这四方方的蚊帐里实在有神同在的甘美,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永远在那儿安息,使我能平静地享受永远的安宁。

  两个月之内,我把全书重温一遍,心灵得到滋润供应,使我有力量可再走前面的路程!(参王上19:7-8)

  在病中,我只发了半天烧,极度的虚弱,毫无力气,一动就出虚汗,说话无力,走动极慢。但是神仍与我同在,我觉得神会扶持;他虽然不是人,但比人更体贴照顾,因为他曾亲自道成肉身,降世为人;人生中的种种艰难困苦他都经历过,他能体恤我一切的软弱和疾苦(参来4:15-16)。

  有三个人轮流在我身边,我从未开口要求什么,却不断有人在身边看顾我。有时候,护士小姊妹心里想,“明天我不端洗脸水了。”她走到我身边,就看到别人早把洗脸水端来了,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还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婆,只能在宿舍里打扫卫生,她主动向干部说要来照顾我。等大家出工后,她就为我煎药、煮点心、洗碗筷(参诗41:3)。我很安心地躺卧,一切都仰望神亲自恩待,没有提出任何的要求。

  大家议论说,这个四方蚊帐里躺着的人像是死了一般的寂静,但他们难以理解我心中享受的甘甜和平安!

  病慢慢地好转,但是进展却很慢。两个月后,肝肿大只缩回二公分,仍然没有痊愈。我就开始起床,做些零星手工,织毛衣。在这重病之中,我看到神的安排看顾,给我适当的供应,没有缺乏。家中给我寄来肝针、B12、食品,使我得到滋养。我体会到神的看顾比人更亲切周到!我亲自经历“在活人之地看见耶和华的恩惠”(诗27:13),满心感谢、敬拜他!

  让我来述说一个甘甜的小故事。在病中虽然浑身无力,但我仍然起身上厕所。那种软弱无力的样子,走起路来实在是寸步难移,经常要人扶着走。可是队长却看不惯(他没有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当着大家的面,说我“假病”、“耍花招”,“真像作戏一样的”,还学我走路的样式,让大家哄堂大笑。但是极度软弱的我无法改变自己行走的样式,就任他们当面取笑吧。我的心在神面前无亏,实在没有半点装腔作势。

  有一天我又路过晒谷场去厕所,因太无力之故,护士小姊妹急忙来扶着我走。我记得非常清楚,出了门走上晒谷场,队长就在那儿又破口大骂。他是个当兵出身的人,声色非常粗鲁,连着下流话一大堆骂不完。小姊妹扶着我慢慢地寸步而行,我觉得像新娘进入礼堂那么慢步,心中突然感到极安然甘甜。神完全明白我的真实情况,心中没有一点点埋怨、伤痛。旁边大发作的谩骂声,真像“乐队”伴着我前行,又像是吼叫的狮子,但它在我里面毫无所有。这乐队的“进行曲”一直到我回到了床上才停止。我心中唯一的祷告就是:“神啊!你知道我,认识我。我完全地安息在你的怀里。”

  有一次得到一个机会,我就靠近队长,告诉他:“我实在是没有力气,这是因为我生病的缘故。”他一点也没有怜悯之心,还说我是故意装腔,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后来有一天,我听见队长老婆在流泪大哭。大家告诉我,队长的儿子得了和我一样的病,花了很多钱送医院,而且像我一般毫无力气,甚至比我更软弱。似乎神在管教他,从此队长明白了病情,就不再随便出口骂我了。

  谁也难以料想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竟然还有来自各方的猛烈攻击。有一天,一位女干部送来了一封信,是护士姊妹的母亲和她妹妹寄给我的。那信的内容是骂我毫无良心,害得她们母女长期分离,不得团聚。我一切的爱心和爱神的行为都变成了“罪证”──那些话使人难忘!我只祷告说:“主啊,求你自己为我伸冤。”痛苦的委屈使我不能开口。

  晚间,女干部叫了护士小姊妹去她房间,将她训了一顿;而后又叫了我去,骂了许久。我低头无声,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整整训了两个钟头,最后一句“给我滚开!”我才回到床上休息。

  半夜,我突然听到嘈杂声而惊醒,原来是那位女干部的婴儿患了急惊疯,抽筋快要绝气,叫医生、喊人帮忙,吵闹了一夜到天明。我心中极平静地敬拜我的神!耶稣说:“谁掉在这石头上,必要跌碎;这石头掉在谁的身上,就要把谁砸得稀烂”(太21:44)。我虽然卑微,神也给我看到他的恩惠和报应,因为审判将来必临到全地,但神在今天也有恩待他儿女的凭据!像这一类的事是太多了;这也说明,神随时在看顾、怜悯、扶持他的儿女,不然我们早就丧胆了。

  我卧床两个月的末期,有一天,和我比较好的同伴偷偷通知我,今天要开全场控诉大会,我也是被控诉的对象。这种非常难担得起的困苦又要临到我,想到整天因病无声地躺卧,怎么忽然又会有从天上掉下来的灾祸?我扪心自问:“我犯了什么重大的过错,又得上台‘演戏’?”

  大家收工回来,也得了开大会的消息,我们急忙作了各样准备,洗澡、换衣服,因为若是被关进禁闭室,就无法洗换了。护士小姊妹说,“一年我们才上台一次,要穿得漂亮整齐一些。”因为传道人每星期都很干净地上台作见证;而我们一年难得有一次机会,真是如此。我们都拿最好的衣服穿上,剩下的一些食物也都吃光。最后,只有把自己交在神手中,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默默无声(参赛53:7)!

  广场上露天的台子上挂着蓝底黑字的“控诉大会”横幅,会场周围站满武装人员;全场的犯人都召集了来,有五百多人,一队队劳改人员鱼贯地进入会场,席地而坐;我们妇女队一百多人也排队进入。台上坐满了场长、科长、指导员。会一开始,满场呼口号,把被控诉的人叫到台前站立:贪污、偷盗、越狱、搞腐化,还有我这个顽固不化、不思改造者,因为我还是坚持相信耶稣基督。台前站着的有七人,大家一个一个地控诉他们的罪状,最末了就轮到我。

  许多人起来说到我的情况;他们站在扩音器前,述说我的信仰及小姊妹平时讲给人家听的故事。一个个生动的圣经故事由她们口里复述出来,引起全场哄然大笑,小姊妹本人也笑得合不拢口。台上的干部却无法制止妇女们的述说和哄笑。控诉大会本来是很严肃的,反而引起一阵阵的笑声,干部们大怒,喝令中止控诉大会,叫小姊妹也站到台前来。这位里面满了喜乐的姑娘笑咪咪地走上去,更是让他们气急败坏!“再笑!再笑就拿大便糊嘴......。”当场扣上手铐,才收敛了一些笑声。

  有人就起来控诉小姊妹,说:“她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他们信的人进天堂,我们不信的人都要下地狱;地狱里火烧着,又热又烫得要命!到那时,他们就是用小指尖蘸点水给我们凉凉舌头也都是不行的”[(路16:19-31)财主与拉撒路的故事]。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另有一个人开口了:“恩立说的,信耶稣可以得永生。......什么是永生?”这位控诉人解释得非常有趣:“就是千千万万年不会死的!”

  大会中提出的罪状真是不少。快要结束时,我听到科长说:“恩立,这回你若不交待,绝不放你过关!”

  会散了,小姊妹因“破坏大会”,当场就被关进禁闭室。我回到宿舍,极其疲倦,心中挂念着自己的姐妹:没有被子盖,在那严寒、潮湿的黑暗中......。唯有祈求神怜悯!

  但是我怎么回答众人的问题呢?我写什么呢?我的神啊!这时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动:“等人家来要,再写。”一两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来问一声,好像是无人管理一样地平静。

  一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管教主任叫我们不要出工,叫小姊妹从禁闭室出来开斗争会,问她还要不要祈祷?小姊妹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上午斗争没有结果,只好将她的手反铐住,这样小便、吃饭都得别人帮忙。我眼里噙着泪水,只是不敢出声。

  下午,却让我们休息、整理,要我们洗澡、洗衣服。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等我到溪边洗衣服时,内心有一个很强的意念说:“你要转移了。”“去哪里?”还不知道(参约14:21)。只想起在我病中读圣经时,有一次心灵深处也有声音说:“你要急速把全卷读完,因为这是为了其他许多姐妹的需要,在灵粮上下功夫,为的要供应她们!”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吹哨子,大家以为要出工,但是却叫大家集中,整理行李,吃过中饭就起程。所有的人都忙起来,有的哭,有的笑,我也包括在喜乐的人之中,因为小姊妹的手铐开了,我们又要转到另外一个新的农场去,继续作那默默无声为主耶稣受苦的见证!

[注40]

  在改造单位,不允许人与人中间有亲密关系。一经发现,立即调离拆开。一般不容许两个基督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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