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富春江畔
拯救我们的神啊!......愿被囚之人的叹息,达到你面前;愿你按你的大能力,存留那些将要死的人。(诗79:9, 11)
1958年1月,振庆从家中出来,到了乡政府,立即被关押起来。因为没有专门关犯人的地方,只得把他关在楼梯下面。这里本来是当厕所用的,现在把便桶拿走,就算是临时看守所了。寒冷的一月,地上没有稻草之类的垫物,振庆虽然自己带了棉被,还是受冻。因为回忆在内蒙古的困苦,自然觉得这里好多了。
过了几天,振庆就被武装民兵押往县公安局。公安局的工作人员似乎早有准备,振庆一到,就给他看一张逮捕证,上面赫然写着:
“错误释放,重新逮捕归案。”
振庆签了字,进入看守所,又被关押起来,等候重新审判。 这个监房里面,关着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人,罪名是陪日本人抓游击队。他患了第三期肺病,在牢中被病患折磨得生不如死,口中一直念念叨叨,说自己实在有罪。振庆被关进来几天后,这个人就挨近振庆,问他说:
“你这位先生,我看你端端正正,特别两样。为何你没有忧愁,又不愿随便说话?”
振庆说:“我是信耶稣的。”然后,他就向那人传讲主的福音。那人说:“啊,是这样!你的这位耶稣真好,我也要信。”振庆说:“可以,但你要祷告。”他说:“你教我吧。”
因为看守所的人多,监房里的空气非常浑浊。放风在上午八点,只有十几分钟。所以,放风的时候一到,犯人们立即一拥而出,这一刻实在太宝贵了。这位初信主的犯人,等其他犯人一走完,就急忙跪在地上,祷告起来:“求耶稣救救我,做我中保,免我罪过,救我灵魂。”
这个监房朝西,到了夏天,闷热得如蒸笼一般。一个南京人刚被押到。他一进来,就热得在监房里走来走去,团团打转。到了晚上,成群的蚊子又向犯人轮番进攻。
振庆的判决下来了:又被判七年。振庆被押往浙江的富春江[注1],建造发电厂的大坝。这是中国进入三年最艰难的时期[注2]。在这里的苦难,比在内蒙古更甚。振庆帮助患严重肺病的信主朋友,为他背行李,搀扶他上下车。
1958年8月23日,各地的犯人开进富春江。到了工地现场,一万多人挤在江中的小岛上。因犯人住的草棚还未搭好,大家只好睡在毛竹林里。到了早晨,浑身是泥。许多犯人怨恨重重,振庆却笑容满面地对众人说,这是“露宿甘眠”,别人只得以苦笑回之。
草棚搭了七天,犯人们就搬了进去。从此,艰难的工作开始了。振庆被分配做敲碎石子的活,出工时间是凌晨二点半,收工要到晚上九点钟。伙食是每顿一小碗稀饭,加一个小指头般粗的洋葱,三餐合起来,也不够一顿吃。两人所抬的石子,过磅秤有二百多公斤。因场地有限,石子堆得很高,因此,抬上去,就滑下来;再上去,又滑下来,如此好多次。大家在看守严厉的训斥下,再拼着命往上爬......。因为饥饿和疲劳,常常有人倒下去,投江自杀的事也几乎天天发生。饿死的、患痢疾和各样病而死的、或因自杀而死的犯人们,用简陋的木板一钉,权当棺材,两人一具,草草地在山上掩埋。没有多少日子,三百多人就死去了。犯人们因活不下去,逃跑的事也常有发生。看守的士兵用枪射击逃跑者的枪声,时常响起。开头,枪声一响,犯人们总是心头一惊,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但逃出去的人毕竟不多,许多犯人在逃跑中被看守用枪打死。那些逃跑时被打死在江中的,再捞起来,吊在树上示众,以此警告犯人。
到了半夜,因极度疲乏而急急要休息时,周围成万的犯人因管理混乱而吵闹、为极少的粮食和生活用具而抢夺的声音,却使人实在难以入睡。许多刚来时强壮的青年人,不多日子后,由于饥饿与重劳动消耗,都瘦得皮包骨头,连走路都得用两根木头拄着,随时要倒下去。
当草棚还未造好的时候,振庆和一位来自绍兴、名叫童柏安的犯人在一起。童柏安曾去上海做过两趟生意。不料,在那不测风云的年代,他因妻子“告密”而被判刑。这个在世人面前不肯吃亏的大汉,现在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因为他的家人要与这个“投机倒把犯”划清界线。
他在下霜的日子,仍然赤着身子,振庆就把自己仅有的一件背心和一条裤子送给他。当然,童柏安是不肯因这些“恩惠”而冒失信耶稣的。睡在潮湿的地上,身上又没有一点遮盖,童柏安叹息道:“啊呀!这里的生活怎么过呢?老天哪!保佑我们吧!”振庆却微笑着说:“神必有预备!”然后恭恭敬敬地低头祷告,还不住地说“赞美主!赞美主!”令童柏安莫名其妙:坐了牢还要赞美耶稣,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更使童柏安惊奇的是,这个胡振庆总是拣重活干,而且从来不说一句得罪人和埋怨的话。
童柏安因为身材魁梧,食量又大,饥饿比别人更加难耐。在那视粮食如同性命般的日子里,振庆忍着极大的饥饿,每天塞给他一个番薯。这事在许多年后,童柏安每一想起就热泪盈眶,对人见证说:“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人。”
每天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振庆总要唱赞美诗。一天,童柏安听见队长对他说:“胡振庆,你一天到晚唱耶稣的歌,反动到底,要加你的刑!”
振庆回答:“我就是为耶稣到这里来的。我自愿加刑!”队长竟半天说不出话来。童拍安后来对振庆说:“啊呀!我的老兄!你不要太顽固了。加刑可不是儿戏啊!”振庆说:“我的耶稣为我钉十字架而死,我甘愿为他受苦,还怕加刑吗?”以后,振庆照常唱诗赞美神。
十二月的一天,一个嘉兴犯人,叫杨梅行,因不堪忍受这艰难的生活,投江自杀。两岸一万多犯人都站着观看,看守们也垂手站着,可能是水太急,无法救助。在这湍急寒冷的江水中,眼看杨梅行在急流中时隐时现,快要沉下去了。就在这时,童柏安急速脱下外衣,跳入江中。冰冷的江水刺痛骨头,他奋力游过去,将杨梅行救了上来。童柏安后来承认,他这次的救人与主的圣灵在他里面工作有关。
队长走过来,厉声说:“童柏安,没有命令就下去救人,你知道这是要处理的吗?”
童柏安说:“救人还要有命令?这个我不知道。”
那位患肺病第三期的犯人,因肺病会传染,大家就在一座小山脚下,为他搭了一个草棚,让他单独住。当振庆好不容易找到他时,他已经骨瘦如柴、气息奄奄了。他看见振庆,第一句话就说:“请你为我祷告吧!”振庆跪在他的床前,流着眼泪将他交托给主耶稣,求主救他的灵魂,减轻他的痛苦。在以后不多的几日里,这位实在是得罪了神、得罪了民族和同胞的人,这位在世人看来没有指望的犯人,在富春江劳改工地的草棚里去世了。神安排他与振庆在同一个监房,得着了主耶稣的救恩,在这里告别了世界。
发电厂大坝工地上,繁重的劳动还在继续着。成批成批的人在饥饿和极度疲劳的困苦中倒下去,再没能爬起来。振庆的身体,一切能拼上的,已经消耗殆尽,现在耳鸣眼花,全身瘫软,每走一步路,都要付上艰辛的代价,何况还要担负沉重的工作。在这里,除了石头和黄泥之外,连一株草、一只小虫都难找到,犯人们要想另寻可以充饥的东西,真是一点希望都没有。每天艰苦的劳动,仍然从凌晨就起身,在看守催逼的怒吼甚至鞭打下,被驱赶到工地上去。
一天后半夜,犯人们来到工地,天上黑云重重,四围群山的草木在疾风中发出凄厉的呼啸,偶尔听见夜鸟一、两声哀怨的鸣叫,更增添这悲凉的气氛。振庆和犯人们来到江边工场,眼看自己将要倒下去。他在夜色苍茫中踉踉跄跄来到江边。富春江的水哗哗地向东流去,它们好象不愿多看一眼这人间悲剧,也想不出法子给这位即将倒下去的囚犯一丝安慰,只有含羞流泪,匆匆离去。振庆面向大江,跪在沙石上,仰起头来,凝视苍天片刻,忽然大声呼叫:
“神啊!这世界的味道我尝尽了。我的神啊,我的神!我不要再尝了!”
这声音在山谷中回响,一声声如泣如诉,传向远方。呼呼的风声中,看守和犯人们不知有没有听见。时间和人的声音好象凝固了,一时间都默然无声。只听见山上的树木、野草在风中的啸声和富春江的滚滚流水,在与这位跟随主耶稣、饱尝忧患的囚犯一同哭泣号啕!
父神听见了他儿女的哭声。不久,富春江地区连降九天九夜的暴雨,洪水从上游奔腾而下,大坝工地犯人们用血泪所堆积的石子,被洪水一扫而光。洪水过后,看守们又命令犯人们继续抢班工作。没有几日,第二场暴雨又来了,而且比前一次更甚,共下了十四昼夜。工地上的石料再次被冲得无影无踪。中国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1960年7月3日,劳改场上级的命令下达了:
“撤销富春江发电厂劳改大队,遣散犯人,停止建造大坝。”
振庆和他的苦难同伴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终生难忘的地方,离开了埋在荒山上囚犯同伴的骸骨,走向新的劳改场。[注3]
他们因受督工的辖制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出3:7)
祂要垂听被囚之人的叹息,要释放将要死的人。(诗102:20)
[注1:县名,在桐庐南约20里。]
[注2: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1959-1962),大家都吃不饱,饿死了无数的老百姓。例如,在安徽芜湖专区某县,因县委书记虚报产量,结果饿死了十三万人。全国总计饿死二千万至三千万人。劳改营自然首当其冲。有的劳改营饿死一大半犯人。]
[注3:富春江电站延至1969年才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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